月亮晒不干荞麦
作者:阿诺阿布
《大西南月刊》第五期·卷首语
彝族人的热情好客,地球人都知道。可以这么说,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银行里躺着一大堆零的货币爱好者和家里穷得仅有一只黑山羊的的鳏夫,招待起客人来,都一样的不含糊。“一顿不做十顿吃,过不了日子;十顿不做一顿吃,对不起客人。”这句古老的谚语,真实地反映了彝族人为人处世的态度。别说是在咖啡店里拿着三寸长的小刀小叉细嚼慢咽的都市人,就是三天两头往彝区深处跑的我,也每每惊诧于族人的慷慨大度。
多年前第一次上凉山,一行三人,到一个代课老师家做客。主人杀了一只羊子、一只鸡招待我们。我说城里人除了欲望,心眼、肠胃通通都小化了,根本吃不了这么多。他不相信这一套,席间不停地说着害羞得很、不好意思之类的话。这让吃了半只鸡腿就撑得直哼哼的朋友很是不解。回到北京小锅小灶的家,她郁闷了许久。往后只要听说我在凉山,她的短信总是夹带着掩饰不住的向往。
民以食为天,可见,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可以这么说,人们对食物的态度往往折射出对人生、对社会的态度。
窃以为,财富时代的来临,对于文明程度明显滞后的人类来说,不是太晚而是太早。城市的一大功能是豢养了众多的见利忘义之辈、巧言令色之徒。漫长的农耕社会所养成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浩然之气,越是城市化越发达的地方,越是稀缺。人们居住得越近,心里距离越远。在我窝居的小区,别说其它,和我同一个单元的人家我都不全认识。好在,从山坡上下到城里来的彝人,虽说他们脱下察尔瓦换上了西装,他们收敛了母语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们上班下班哪怕只离开几分钟也小心翼翼检查牢不可破的防盗门。但是,骨子里,天下彝人是一家的朴素思想,仍在闪闪发光。
从古到今,彝人之间,只有两种关系:要吗是亲戚,要吗是家支。所以,不论是在彝区还是汉区,素不相识的彝人碰面,三言两语之后,舅舅表妹全坐到一张桌子上来了,儿子花重金进了中学,日本人再啰嗦就打——鸡毛蒜皮,天下大事,无所不谈。根本没人相信他们是刚刚相识不到半个小时。去年在广州,因为我的到达,一个下午,聚集了二十三个各行各业的同胞。其中只有一个我们相互通过几次电话外,其余的二十二个,都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见到,而他们之间,好几个也是互不相识。而我们从下午整整欢聚到深夜。时至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忧伤和眼泪,那天的欢歌和笑语。
尽管人微言轻,这些年,我时常在想,为什么这个充分诠释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民族,这个除了欲望、大脑和心肠都都被点燃的民族,这个深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法则的民族,在事关族群命运的大事大非面前——比如彝文的统一,为什么总是鸡同鸭讲、各执己见,无法说到一块?为什么生活中天下彝人是一家的行为准则,会被抛弃得干干净净?为什么没有那么一点点著书立说的时候长篇大论的文化自觉?
曾经有人向我坦言,抛开历史原因等等不谈,这主要是本位主义,这是既得利益,这是英雄结下面包裹着的“小”在作怪。我一直不予相信,不予承认,生活中,我们是那么慷慨大方,万众一心哪!
荞是粮食的首领,是五谷之王。到了收割季节,漫山遍野的荞麦在月光底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但是,无论多么皎洁,无论多么明亮,也无论收获者多么一厢情愿,月光是晒不干荞麦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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