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彝族男子
“内像”摄影展图片之一,彝族少年。
星期日新闻晨报记者谢岚
王刚是个能人。做生意不消说,2006年开始摄影,就获得当年的世界大奖。
不过,他睡不着觉。有十年了,每天晚上都要喝七八瓶啤酒才能勉强入睡。
拍摄彝人肖像,让他找到一种方式表达内心的痛苦,却仍未能帮助他明白,痛苦从何而来。
日前,王刚的第二个个展“内像”正在上海举行。
摄影展开幕前一天,王刚和家人从杭州赶到了上海。去杭州,是要把一头藏獒亲自交给朋友。自从2005年在西藏迷上了这种桀骜而忠诚的动物后,养藏獒成了王刚的心头之好——顺便他也把喜好变成了一门生意。
王刚瘦而高,短短的板刷头,独独在右前额留了一小撮,后脑勺拖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据说,彝族巫师留着这样的发辫。
比极画廊禁烟,那天却对王刚破例。王刚烟瘾不小,每抽一根烟,就主动跑到室外去。“比极”的主人尚陆看他进进出出着实麻烦,索性让他在屋里抽。为了控制尼古丁摄入量,王刚抽一种细长细长的烟。
2006年王刚开始摄影,当年就凭着《彝族牧羊人》获得了世界级大奖:“荷赛”肖像类单幅银奖。有人质疑这张照片技术稚嫩,而评委会主席米歇尔·麦克内利说:这张照片不是一眼就看得清楚的,它需要你花时间读。
不同的人读到不同的内容。彝族儿童肖像让尚陆联想到了小说《蝇王》中那些有魅力又有威胁性、感性又野蛮残酷的孩童;摄影家吴家林觉得这些彝人既现实又超现实;而法国收藏家买下一幅彝族母子肖像时说,那让他想到了西方文化传统中的圣母和圣子……王刚乐见观者不同的感受,他觉得这种开放和不确定证明了自己的追求:他想要的不是“纪实”而是“艺术”。
那么,他自己从彝人的形象中又读到了什么?
星期日新闻晨报(以下简称星期日):你在上海的两次展览都是彝人肖像,这次从黑白变成了彩色。为什么有了色彩?
王刚:老实说,这只是技术上的尝试。2006年拍完彝人的黑白肖像后我就想试试彩色。在巴黎的博物馆看油画时我有个发现,彩色的最高境界是“灰”,而不是颜色本身。这次拍,我就用过期的胶卷来表现那种灰的、有油画感的色彩。
星期日:吸引你的,仍然是彝人的面孔?
王刚:对。
星期日:你怎么遇到他们的?
王刚:2005年,我参加一场汽车拉力赛,经过一个影展,看到别人拍的照片,觉得我也可以去探索摄影的本质。我还了解到,目前国内影像市场不成熟,真正的藏家不多,我来介入这个市场,会比很多画廊做得好,所以就买了个二手禄莱相机开始拍。我先走川藏滇那条线,到了西昌、康定、香格里拉、贵阳、昭通……好多地方,但一路上感觉都不对。最后,我到了西双版纳的芒市,刚好泼水节,我实在拍不下去了。
星期日:为什么?
王刚:那里阳光灿烂,衣着整齐,极度干净。
星期日:看来,你不想拍“幸福”。
王刚:吴家林拍了很多云南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他的照片里有一种温暖,有他终身热爱的东西,但那不是我想要的。2006年6月,我买了辆越野吉普车,带了一条藏獒,穿过了可可西里,绕到大凉山,一看到彝族人,感觉就出来了。那时,我忽然想到了我钟爱的摄影师黛安·阿勃丝(DianneArbus)。她出身很好,她和丈夫是美国20世纪四五十世纪最受欢迎的时装摄影组合之一,但这样的生活阿勃丝很不安。她开始专门去拍残缺的人:残疾人、畸形人、巨人、马戏团的变性人、精神病患……她的照片让人非常不舒服,恐惧。42岁那年,阿勃丝的三张照片参加了一个摄影展,每天一早工作人员不得不清洗相框上的唾沫。
星期日:阿勃丝给你什么启发?
王刚:她提醒我,要面对痛苦的人生。
星期日:你的照片面对谁的痛苦人生?你的,还是彝人的?
王刚:上海有个策展人叫顾峥,他编过一本书《你是我的镜子》。彝人的肖像就是我自己的镜子。他们大多生活穷困,但我们的痛苦不亚于他们,只是我们戴着面具生活,他们不戴。
星期日:在不戴面具的面孔上,你看到了什么?
王刚:面对痛苦的态度。他们脸上有种畏惧命运和期盼活着的心理交织在一起的坚忍。我拍了很多彝族的儿童、青少年和老人,那些孩子、少年,最终会孤独地步入和老人同样的人生。任何人都无法抗拒荒诞地生活着、孤独地老去,这种悲哀和荒谬和民族无关,和国籍无关,只和你那颗脆弱的不得不坚强的心灵有关。
星期日:你做些什么生意?
王刚:有广告公司、网游公司、影视投资、娱乐场所、矿场,还有广州最大的宠物中心。
星期日:够杂的。
王刚:我不喜欢做实业,也不直接管理公司。我最喜欢谈判,一上谈判桌,就变得很兴奋。
星期日:成就感能持续多久?
王刚:没多久。一个项目要是做到这个行业的高峰,就不太吸引我了。
星期日:所以需要不停地进入不同的领域去寻找“刺激”?
王刚:越新鲜、越刺激的越想去做。我以研究规则、打破规则为乐。
星期日:你已经拿到了“荷赛”奖,某种程度上也算到了“顶点”,它还能继续吸引你吗?
王刚:我不知道,也许继续拍,也许不拍。
星期日:看来艺术表达你,但不能“治疗”你。拍照和养藏獒有区别吗?
王刚:好像没有本质区别,都是找个方式控制自己。养狗得有耐心,而拍照就像洗个热水澡,能忘记很多事情。不然,怕自己在别的地方折腾,控制不了自己。
星期日:你控制不了自己?
王刚:对,停不下来,担心停下来就要出问题。
星期日:你有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的时候吗?
王刚:几乎没有。
采访者手记
王刚的人生是有些戏剧性的。
1985年,考上华南理工大学,由于29天里只上了两堂课,被取消学籍。不过,他感谢学校的决定,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专业,离开学校意味着不必在他人的安排下“苦度残生”。
挣了一些钱后,他借住在学校宿舍的走道里,成天读书,读萨特的存在主义、经济学、明史——他上了所“一个人的大学”。
四年,他没有回家。
王刚和作家余华是好朋友,两人因商谈余华的短篇小说《鲜血梅花》的电影改编相识。余华给王刚的摄影集所写的序言里,有一句话颇传神:“艺术史告诉我们,常常有一些外面的人突然闯荡进来,这些人带着自己特有的生活经验和生活气息,不是循规蹈矩地敲开艺术之门,而是粗野地一脚踹开,满身汗臭地说:‘我来啦!’”
我以为,两人的某些气质有些相似。他们都非常聪明,成长环境中都包含“暴力”的因素(余华的父亲是开刀大夫,王刚的父亲是军人),因此既粗暴又细腻、想要证明自己,还有——焦虑。当我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王刚说:“哈,我就在等你说这个词。”他们俩似乎一起给余华的小说、给这个时代的气息做了一个绝好的注脚:一对亢奋而不安的“兄弟”。
王刚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讨厌“被制度化”,内心潜伏着摧毁规则之“墙”的情结。我想,这种性格让他拥有旺盛的生命能量,同时也烧灼着他自己。
只有在彝人居住的地方,王刚才有拿起相机的冲动,在城市中他从不摄影。假如有一天,他愿意拿起相机,拍拍自己,是否是真正面对痛苦、面对自我的开始?
展讯·内像时间:7月18日-9月18日地点:比极画廊(泰康路210弄5号楼519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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