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清朝已经垮台,土司的合法性成了问题。所谓土司,就是朝廷委任的本地世袭官员,让少数民族中有威望的部落首领管理老百姓,职位世袭,平时具体行政和法度朝廷并不过问,只要效忠朝廷就行了。这可是传统悠久的一国两制。这土司制度,要是把其前身边郡制、羁縻州制都算上,可以说从秦汉时代就开始了,总原则就是给边远地带的“蛮夷”相当大程度的自治权,由他们自定规矩。不过,这些土官虽是世袭,也要经过中央政府委任,即便是走过场也要走一下,由朝廷下个委任状。对捣乱不听话的土官,中央只要没有忙于内忧外患,有能力够得上,就会弹劾镇压。元代,凉山置于一个统一的强大土司管理之下,就是利利土司,他协助蒙古人平定凉山有功,所以得此地位,并且世袭下去。但是世道走到清朝晚期,凉山土司制度已经分崩离析。黑彝们造反赶走了不少土司,特别是凉山腹地,山高沟深,寒冷贫瘠,物产匮乏,成了生彝们盘踞之所。清朝末年,还残留的土司只能管到凉山彝区的十分之一地面,而且都是边缘地带,也就是靠近朝廷有效管理的地面,田坝就是这样的边缘。等辛亥革命发生,皇权崩塌,受朝廷委任的土司当然也就进退失据了。 岭维翰在这形势下继承了斯补土千户的权柄。他知道这权柄空惹嘲弄,没有多大实际意义,而且日益消亡。他突发奇想与时俱进,娶了汉族老师的女儿当老婆。这个行动触犯了彝族的大忌。彝人说:“石头不能当枕头,汉人不能做朋友”,这个土司居然用汉人老婆,给他招了杀身之祸,而杀他的是亲侄子岭光宗。岭光宗派了七个人夜入岭维翰的住宅。岭维翰抽刀抵抗,用力过猛砍进木柱。被杀后,来人把他吊在房梁上,对外宣布说他尊严地自杀了。彝族人的传统是不杀家里人的,有过错的如果一定要处死,也是以服药、上吊等方法自裁,别人只是等候。 这次岭维翰被杀的真相不可避免地还是流传出来,况且他是执印的土司,后来人们都传说他的冤魂缠定了岭家,致使岭家不断地死人,持续地没落下去。 岭光电的父亲是个鸦片鬼,死的也早。父辈兄弟三人只留下这一棵男苗,受着母亲百倍关爱,成长起来。二伯娘也健在,但是两妯娌面和心不和,有时候连面上也不和。按照彝人风俗,弟弟可以娶进寡嫂,这叫转房。光电父亲在世时,母亲反对父亲娶进二伯娘。光电父亲去世后,两个寡女人更是争锋斗气,最终发展到血腥的仇杀。故事里,有两个男人扮演了重要而复杂的角色,一个是二伯娘的弟弟名叫彭巫加,一个是岭光电的舅舅。下面我会多费一点键盘来说这个故事。我们能看到彝人家族关系是多么错综复杂,也能看到他们是怎么编织这份复杂的,还能看到,在历史进程里,在传统和外界条件交互影响下,彝人是怎么行动的。 进入民国后,大小军阀来往起落,像走马灯一样叫人头晕。对田坝影响最大的一伙军头是川边军。有一次,川边军与别的军阀作战,彭巫加趁机打劫了川边军的饷银。川边军得胜后,就打算来收拾彭巫加,派了一个名叫刘济南的团长带兵进入田坝地区。彭巫加是当地枭雄,他买枪雇人,建立自己的势力,据守险要。刘济南一看,觉得轻易惹不起。他发现,在当地人的头上可以搜刮些财富,而最大的油水肯定是土司家。关于刘济南进田坝的原因,另一个说法是彝汉争端,汉民告官说土司管理不善,所以刘济南部奉令前来修理土司。不管是哪个版本里,这个刘济南都是恶魔形象。他搞“改土归流”,逼令彝人改变习俗,不得穿民族服装,不准火葬,必须贴对联,同时他就卖棺材、卖对联赚钱。他废除斯补土司,敲诈岭家各房财产,弄得土司家破人亡。 刘济南第一个大动作是问罪岭光宗“杀叔夺印”。岭家到岭光电这一辈,几房加起来共有五个男孩,四个堂兄弟都被刘济南抓了起来,光电因为年幼而得幸免。这一来斯补全家惶恐不可终日,一天到晚要跑到山上去避难。刘济南开出了天价要岭家赎人,逼得各房搜索家底,卖田凑钱。但是没等钱凑够,岭光宗已死在牢里,其弟岭光大打伤狱兵逃上了山,扬言报仇。刘济南出兵搜剿,男人被杀,女人被奸,村里村外鸡飞狗跳。有一天,刘济南坐镇搜剿行动,到光电家吃饭,忽然提出要为光电母亲转房。原来,刘济南曾和二伯父拜把子,可以算是岭家的兄弟,既然是兄弟就可以娶寡嫂。刘济南是通过当地一个汉族士绅提出这个建议的,光电母亲当即激愤地说:“岂有此理!他若用强,我必杀了他。” 刘济南掠走了二伯娘隐藏的钱财,没收了她的土地,却又让光电母亲出钱赎回田产。母亲和二伯娘的矛盾迅速激化。彭巫加认为二伯娘被抄是母亲告发所致,是蓄谋夺占财产,发誓要为姐姐复仇。岭光电13岁那年,彭巫加派人深夜闯入,光电躲在偏房幸免于难,眼见母亲被人杀死在家里。 岭光电晚年写的回忆录《忆往昔》平静地述说这些童年的血腥往事。可能是一个七十多岁的人经历一生跌宕后的平和,也可能是土司世家的遗风,他的文字里看不到有些人临终还忧伤得仿佛全世界只有他最倒霉的那种老愤青情绪。岭光电遗留文字的清晰平静赢得我的由衷尊敬。 川边军里有个头面人物名叫羊仁安,和岭光电的父辈交善。此人身躯魁伟,为人义气,生长在大渡河边的汉源一带,了解彝汉交界地带的民情风俗,在彝汉民众里都比较有威望。岭光电叫他羊大爷。羊仁安接纳了孤儿岭光电,送进学校,后来升中学,又考入南京中央军校,这个过程用了10年。军校期间他曾经到北京实习。毕业回乡,就是个因为走南京闯北京而特别受尊敬的人物了。他是委员长重庆行营的少尉军官,参加了军统,可谓衣锦还乡,场面相当热闹,几百人自发随着他,各村亲戚争先邀请,扬眉吐气,大吃大喝。原先他家管辖的百姓受够了地方上的混乱状态,要求他回来给大家当土司。当时的越西县长就签发了一张委任状,恢复斯补土司地位和权利,原来的田产陆续收回。这么一来,岭光电就兼具政府军政人员和土司双重身份,他获得了独特的施展空间,拥有了一片自己能支配的改造彝族落后习俗的试验地。他牢记羊大爷告诉过他的:没有知识的土司,一个连长都可以欺负他。他自己的经历眼界也告诉他:彝人受欺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经济文化太落后了。 他要兴办教育、医疗,改变彝人生活中的迷信,改进耕作技术。此后十余年间,他用自家房子开办斯补边民小学,强令管下百姓送孩子读书,前后培养了200多人,这些人里有很多后来成了解放后的第一批凉山彝族革命干部。 二、历史进程的辗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