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彝族歌舞 我的書桌邊掛著一個手掌大小的飾物,是個三角形香包,暗紅的底色上繡了天藍和濃黑的菱形、方塊圖案,斜邊五串豆綠色的小珠垂下五條明黃絲線纏繞的鮮紅絲絛。那是一位彝族詩人、學者送給我的。 彝族對我來說並不是個陌生的民族,至少在書本知識上。我知道彝族的火把節傳說,知道《阿詩瑪》裡「勤勞又堅強」的撒尼人是彝族的一支。我收藏的唱片裡有彝族民歌「斯熱阿比」、「阿細跳月」以及彝族月琴彈奏的「雷波調」;可是,此前我從未跟一個彝族人打過交道,也沒聽到過彝語。 阿庫烏霧教授踏著深秋的落葉來了,隨行的是俄亥俄州立大學教授馬克(Mark Bender),為他做翻譯。他在華盛頓州立大學作了一場名為「虎跡:彝族傳統文化與阿庫烏霧的母語詩歌創作」的專題報告,又去我的「中國傳統文化」課堂上朗誦自己用彝語創作的詩歌,播放彝族村寨的錄像,唱彝族民歌,向聽眾介紹彝族的文字、史詩、薩滿信仰、手工業。我只能通過英譯了解彝語詩歌大意,可是依舊和全場師生一樣,為他的表演深深傾倒。他還為我們演唱了一首「瀘沽湖情歌」,特別動人,最後一句是:「阿哥,你離開阿妹走他鄉,只有那憂愁。」 阿庫烏霧是他彝族名「apkup vyt vy」的漢字寫法,阿庫是姓。他中等身材,有兩道濃眉,膚色微黑。同他和幾個學生共進午餐,學生們問他好多問題。他安靜沉穩,應對有節,雖然身在異鄉又不通英文,卻毫無進退失措的忸怩,遇到一些比較敏感的問題則坦誠相對,並不滿臉訕笑順勢大讚洋月亮有多圓,和我從前遇到的一些從國內來的「學者」很不一樣。當他身著彝族傳統服飾,站在台上用彝語朗誦自己的詩歌時,雙目微閉,洪亮的嗓音和著一腔深情震撼全場;唱起彝族民歌,中氣充足,沛然莫之能禦,彷彿載著所有觀眾來到山鄉彝寨喜慶的宴席上,又同他在台下的儒雅判若兩人。他是個讓人越了解越覺得敬佩,卻不是那種讓人遠距離「仰視」的人,因為他的質樸平易。這個雅礱江的兒子是他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十八歲第一次離家去「漢地」讀書,二十歲開始以彝語寫詩,至今堅持彝漢雙語寫作。他漢名羅慶春,笑說是當年來自北京的老師隨口給他起的,可是村寨的鄉親們只知道他是「apkup vyt vy」。他在「阿庫烏霧」、「羅慶春」、「apkup vyt vy」幾個名字間徜徉,也在西南民族大學教授、學者、詩人這幾重身份間徜徉,想的很多,寫的也很多。 在朗誦「招魂」一詩的片段前,阿庫對觀眾誠懇地說:「我不懂英語,但這並不等於我不愛生活。我用我的母語(指彝語)表達我對生活的熱愛。我用母語寫詩,想用母語的詩歌招我民族的魂……」午餐時提到西部大開發,有學生問他,那到底是少數民族的福祉還是禍患呢?這是在西方常見的論調。一些西方人對東方虛幻的夢境裡,有個毫無現代文明污染的「香格里拉」,他們希望那裡的生活方式永遠不變,最好就像博物館玻璃櫥裡的展品,讓他們世代把玩。然而阿庫回答:「現代化改善了少數民族的生活,是好事啊。」但他對這個問題的兩面性看得很清楚。在一次訪談中他指出,西部開發過程中,必須面對「少數民族語言文化不斷『沙化』的嚴峻的文化生態問題」。在強勢的漢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衝擊下,少數民族的語言和文化都在式微,在這過程中會生出自卑、艷羨、嫉妒、仇恨乃至暴力。連中國傳統文化、生活方式和價值觀,也在歐美當代文化和商業的衝擊下逐漸瓦解。當中國矗立起一座座毫無特點、只有高樓大廈的城市,當西式連鎖快餐店擠走中國傳統小吃,當方言區的人都能說標準普通話,很多年輕一代方言已經不會說或者說不流利,中國人又拚命學「標準美國英語」,當單一取代多元、刻板整齊取代豐富多樣的時候,彝族文明的處境,不也就是中華文明處境的縮影?我在美國大學教授儒家道家文明、中國古典詩歌戲曲、漢唐盛世,經常有些白頭宮女說玄宗的感慨。這些今日連許多國人都不甚了了也不甚在意的東西,又能要求美國學生理解多少呢? 所以我由衷欽敬阿庫這位彝族文化的招魂者。他自覺揹上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架,眼看大江東去,卻還在岸邊奔走,想努力搶救幾塊卵石、挽留幾朵水花。對彝族文化的現狀他很清醒,但並不悲觀。他在國內外面對不同背景、種族、國籍、職業的人演講、朗誦,並不只是把自己的民族文化展示給世界。他要用詩作為人類共通的語言,把彝族文化從封閉的山村帶到世界的舞台上,讓它與不同的文明交流碰撞,從而重新認識自身,超越自身現有的思維模式和生存方式。他寫道:「只要用詩歌觸動人性 / 內在的經脈 / 即使我不懂英語 / 我同樣可以和這個世界的 / 英語人、漢語人 / 進行深切交流。」在我的課後,我開車送他和馬克回旅館休息。他送我一本自己的漢語詩集《密西西比河的傾訴》,說這些都是在美國期間寫的,並在扉頁給我題寫了「敬請吳捷老師雅正阿庫烏霧(及其名字的彝文寫法)二○○九年秋」。我久不讀中文現代詩,覺得語言根本沒有詩味,意思和寄託也差。當晚在燈下,竟然一口氣看完那本詩集,做了幾頁的筆記。他對自己民族語言文化的現狀和前景的憂思,赤子之心,躍然紙上。 這也是阿庫為什麼對北美印第安人和其他少數族裔的原生文化那麼感興趣的緣故。他訪美期間,特別到幾個印第安人保留地考察,所有見聞都讓他想起自己的民族。因為我曾在俄亥俄僑居一年,對他筆下俄亥俄風土人情的描寫,特感親切。他去參觀過俄州西南的Serpent Mound:「古印第安人 / 借助蛇的威力拒絕外人 / 肆意騷擾祖先的靈地 / 而蛇又是河流的象徵 / 古印第安文明 / 與北美大陸古老的河流 / 難以分割」。(《印第安蛇雕》 )在大學課堂上,他看到韓籍教授講韓國薩滿,想起彝族的薩滿傳統:「薩滿告訴我們 / 天籟就是大音 / 自然便是大道 / 在探求生命真知的途中 / 世界從來不分強弱大小 / 每一類物種 / 每一個族群 / 都在對自然的本義 / 對靈魂的真諦 / 作出精微的思考 / 自在的表達」。(《大學裡的薩滿》)印第安人無時不在的祈禱令他感動,卻也說印第安文明「如雪崩般坍落的現實 / 殘酷地告訴我們 / 一部用天真的禱告詞 / 撰寫的歷史 / 在暗示自然宇宙 / 恢宏與博大的同時 / 脆弱,是其不可自知 / 卻也能夠致命的癥結」。(《祈禱》) 在俄亥俄州,美國中西部人堅守的樸素、傳統的生活方式也深深打動了他。《銅緣》是我非常喜歡的詩之一:「銅是諾蘇人史詩裡 / 最早發現和使用的金屬。」開天闢地,降服雷電,辟邪禳災,都離不開銅。「為了尋找諾蘇銅 / 我走遍大西南山寨 / 卻從來沒有看到過 / 一個銅器製作廠。」在俄亥俄鄉下,他看到一家銅器加工廠,是美國唯一一家堅持使用一百多年前祖傳手工技術製作銅器的工廠。他驚嘆「在一個高度現代化的國家 / 有人能堅守古老的傳統」,「而我的民族曾經 / 深深地愛過銅 …… 今天卻找不到 / 與銅有緣的絲毫痕跡」。追問自己的民族,他難過地想,是不是彝族人與銅的緣分已盡呢? 在美僑居,我對阿庫的經歷和詩歌很有認同感。他生活在彝漢雙語世界的兩個名字裡,一個名字代表一種文化傳統和精神世界,努力認同「羅慶春」,堅守「阿庫烏霧」,在兩個世界裡進入自如,這又何嘗不是我的願望。他曾說,對母語的堅守,就是對某一種人類文明樣式的尊重、保全和承續。可是,堅守母語和母語代表的歷史和文化,並不是要拒絕或敵視其他文化,而是要走出去交流。他看到印第安人有幾千年文明史,「卻找不到半個生命 / 用半刻的時間 / 來思考這個問題 / 被蠶食鯨吞的過程中 / 該保留什麼能保留什麼」。(《保密的葬禮》)作為一個千山獨行的招魂者,他一直在思考那個問題,用深思平息廉價的焦慮,用詩歌守護著一星火種。看到了其他族裔的處境,結識了在銅器廠敲敲打打幾十年的工人,密西西比河的源頭送他「忘憂袱」的印第安老人,以及「世界各地正在遭遇彝族母語同樣命運的人們」,阿庫回去後更加明白自己的使命和任務。 我們在旅館外握別,阿庫忙不迭地找出一個小香包送給我。那是彝族的傳統飾物,夜色裡也看得清香包垂下的鮮紅絲穗,像熱血,像警號。我回家把它掛在書桌邊,讀書寫作間隙偶爾抬頭,看到它方形菱形環環相套的花紋,質樸中透出難解的複雜。短短一天半,阿庫留下了一個深刻也切近的問題,足夠我在今後幾十年裡慢慢思索。他的幾句詩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清晰得好像那彝族飾物上鮮紅的絲穗:「一生為母語而奔突 / 語言森林的深處 / 哪一棵樹上結著我的果子 / 一生用母語求活 / 生命世界的底部 / 誰是我的終結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