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对西湖路75号的造访有些情急,无论是总编辑农文成先生,原《山花》副主编黄祖康先生,还是作为《民族文学周刊》负责人的我,都对前辈作家龙志毅先生的拜访有些渴望。这似乎不需要理由,从热爱文学和想为文学做些事情的角度出发,近切地接触前辈作家,详细了解他的创作历路,了解他为人生为社会的精神追求,这会对一个时期文学创作风尚的回顾增添一些记忆影象,同时,也会为文学之路上的后来者提供先验性的精神指引。 采访提纲是几日前事先送过去的,在设计采访提纲之前,农文成总编辑跟我讲,老人家蔼然亲和,视野宽阔而胸怀博大,对文学艺术事业有无限的热爱,人文物理经验卓绝。黄祖康老师也跟我讲了许多先生为人为文以及从政的高风亮节,这使我对先生有了一个粗略的印象。然后,我查找了一些先生的作品和一些与他相关的文章,期求尽快地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显然,于我来讲,这是一次难得的精神盛宴。我在先生所经历的一些人生渡口驻足观望,比照先生的文墨心思,看到了一场激情四射、魅力无限的人生风景。 先生出生在云南永善,父亲是清朝末年的贡生,民国初年做过省议会议员。对于一个彝族人来说,能依靠汉学取得功名,实乎鲜有。父亲仰汉学光焰出民国仕,可保家境优容,吃穿无忧。按说,龙志毅先生的童少年时代应该水木菁华,可是,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早逝了。父亲的过世,于家道而言,仿佛一个灵便的按钮,它被一股命运的暗力掀动了,然后,一切都急剧地改变了。 那时候,家里有一位负责给姐弟俩开蒙的女家庭教师,她很喜欢古典文学,父亲遗留了许多线装古书,女家庭教师不但自己如饥似渴,也带着两颗幼小的心灵进入了文学艺术世界的林苑。一本附有插图的《红楼梦》是他们每日的夜课,菜油灯下,红楼的梦幻和人性的芬芳便开始弥散,姐弟俩,连同年轻的女家庭教师,一起享受着艺术的熏陶和感染。从《红楼梦》开始,线装古书粘满了龙志毅先生童少年时代的脚印,父亲的离开是苍天的不仁,那么,有机缘在人生的初年窥视到古文学的妖娆姿采,就是上天的护佑了吧。 人生具有偶然性和或然性,可是,人最终走上哪条道路,除了命运景况的制促之外,还要依靠品格来选择。 许是《红楼梦》和许多线装古书这样的人生阶梯,许是女家庭教师的诱导,许是小学中学时代的几位恩师,使得他获得了一个漂亮的人生开场白,他推开人生的第一扇窗口就是文学,窗前陈列着那么绚烂旖旎的人性风光,对于一个志气高洁的少年来说,这风光是多么地令人神往啊。 二 中学时代,他开始广泛涉猎外国文学作品,是那些伟大的作品和伟大的作家,使他的心灵半径无限延长了,使他对人生和世界有了属于自己的见解,也正是这样的阅读,使他的修为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突然加速。早期发表的《坝花》和《姑妈》都是高中时代利用寒暑假期创作的,题材没有离开彝族山寨的生活,歌唱的是民族生活中的朴实和美好,人性的光辉闪隐期间。从《马不文》开始,他的眼界迅速打开,以一个激情少年的心态甄问时政。青年军、一二一运动、罢课、复学这样的字眼支撑起马不文的命运,这表明他为人生和社会真正的思考的开始。 云南起义时,他是党的地下组织成员,在云大刚恢复的学生自治会负责宣传。由于工作的需要,写了几个活报剧供街头演出,有反特务斗争的,有迎接陈赓、宋任穷大军入昆的。时代的洪流如火如荼,革命运动波澜壮阔,彼时的他,深深地为天翻地覆的革命事业所吸引,把全部精力和热情投入到革命运动之中,在云南昆明,一个满怀革命激情的青年暂时放弃了写作。建国之后,百废待兴,百业待举,龙志毅因为工作繁忙,他所衷爱的文学创作仍然无暇顾及。 六十年代初期,国家经历了著名的三年困难时期。时代之子不可能不跟时代同心,国家困难牵动着他的情感。也许是因为苦闷和彷徨,他的情感对文学进行了一次深情的回眸。正是这深情的回望,才有了《相亲》、《一张状纸》、《百尺杆头》、《颂略还乡》等四个短篇小说在《山花》上的发表,这是他真正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开始。之后,他还潜心完成了一部反映农村合作化生活的长篇小说,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凝结着他的心血和希望,可是,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到来,未能出版。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正是这部长篇小说寻求发表的季节。此前发表在《山花》上的几个短篇小说居然都成了“毒草”,在轰轰烈烈的“人民斗争中”被批得体无完肤。龙志毅也成了贵州省的“三家村”,大字报迎风招展,狂风暴雨劈头而下,刚刚完成的这部小说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的创作再一次踩了刹车。接下来又是一个比黄金还贵重的十年,他再不曾写过哪怕几行文学语言。那时节,星星好似苍天泪,午夜梦回向八荒,一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痛苦可能正好就是心灵的麦田,无论是回溯还是前瞻,人生信念的螺丝越拧越紧,他相信这一切只是小光阴冲动,短时节糊涂,这一切只是寸山之雾气,尺水之波澜……可是,十年相对于历史来说,仅仅是短暂的一瞬间,对于一个人来说,十年迷梦就显得太过沉长了。那十年里,他就像熊猫一样,在生活中咀嚼,在咀嚼中生活,党的事业,红尘风气,都尽收眼底,这无疑给他的生命增加了厚度,也给他日后再捉战笔提供了一个先验性的前提。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人真正的春天,一切都从偏离轨道的错路上回归了正统。树而青松花牡丹,八十年代开始,中国人的价值取向才从虚妄走向实际,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的社会变革在改变着中国,每个中国人的品格都被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所擦亮。意识形态领域迅速跟进,人文主义开始了漫长的复兴之路。那个时候,先生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可是,一个被刷新的时代内涵着的动力鼓舞着他,平反之后,他走上了更为重要的领导岗位,虽然工作更加繁重了,他为文学的理想再次勃发,于他来说,真正的创作才真正地开始。 一批精美的、闪烁着人生哲理的散文作品问世了,这些散文是积攒了多年的干柴的一次性燃烧,虽不是那种眩目的万丈光焰,却也是人性的烧烟,在时代的荒漠上氤氲着。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他忍不住心动要写长篇,也许只有长篇的形制才适合他的表达。一个对党怀有一腔深情的老共产党员,一个有丰富人生阅历和见解的作家,那些灵光一闪的小块文章无法满足他内心滔滔不断的激情。早年完成的那部长篇已经以火炬之了,这让他的心隐隐做痛。作家的心灵形体难于改变,有些适合创作短篇,有些适合中篇或者长篇,先生仿佛特别适合中长篇小说创作,一次次袭来的冲动激发他重新上长篇小说创作的路。风正一帆直,无论是做省委副书记还是省政协主席,时间都是很紧张的,他只能利用业余时间来追寻梦想,所以他一直说自己是个业余作者,尽管这样,这些年下来,他有了中短篇小说集《厂长的私生活》(贵州人民出版社);《龙志毅小说选》(漓江出版社)、《龙志毅散文选》(贵州人民出版社);散文集《云烟追踪》(贵州人民出版社)、《失去的风景线》(贵州大学出版社)和《特殊的年月》(贵州教育出版社),以及《省城轶事》、《政界》、《王国末日》、《岁岁年年》、《冷暖人生》等五部长篇。这是一个怎样的成绩单啊,作为党的高级领导干部,他有相当繁重的工作要做,这些作品都是在业余时间完成的,听来让人讶疑,就算是一个职业作家,能拿得出这么多的作品吗?何况,老人家从文仕政的态度向来严谨,官事从容,为文昌健。《省城轶事》被改编成了电视剧,《政界》深得读者的喜爱,成为年度畅销书,一版再版,而且还出了盗版。包括另外三部长篇小说在内,都在全国产生了影响。 行程一路风兼雨,回望巫山几座峰?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面临这样的诘问。先生做官行芳志洁,有个好官声,先生为文从现实出发,多方甄较时弊,有厚厚的十卷本著作,成就堪称斐然。可先生总是谦和地表示,自己是个业余作者,这谦勉的情怀,比照泛文化时代里一味标榜个性的星族们,简直就是高天上的朗月,明澈千里,娟雅而淡定。 三 物以高标为至规,人以能者为神圣。通过资料的查找和阅读,我逐渐地深情起来,为官场和文坛有龙志毅这样的人杰而感动。我的采访提纲是在内心充满了虔敬的状态下完成的。 五月六日下午三点钟,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了西湖路七十五号的门前,秘书小夏早就候在了门外,他把我们热情地领进了七十五号院。院子里青藤挂壁,阳光和煦。在小夏的引领下,我们直接到了先生的书房。书房古朴整洁,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风雅奢华。先生热情地让座布茶,从他的身上我们看不到一丝官气,根本就是一个儒气的文士。寒暄和问候过去,采访就在轻松自由的气氛中开始了。 下面是采访中的部分同期声实录: 龙志毅:我就按照你们这个提纲来回答,有些事情我们共同来讨论,好不好啊?然后你们看有什么问题再问哈。你们提的第一个题目叫什么,能不能从《政界》这个长篇小说开始,回顾和总结一下你多年来的创作心得,重点是这个创作心得,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政界》本身就不要多说什么了嘛。这部小说嘛是我从政协主席岗位上退下来以后,八八年,开始写,写了一年,整个八八年,年初开始到年底结束,就送天津百花出版社,他们看了以后,马上就表示要用。出来以后倒是引起很大的反响,他们正式印刷了十三次,六万册,后来我见到社长,他说又加印了。去年还有盗版,盗版就有三种本子。影响比较大。在干部层面上,干部读的人最多,影响最大。去年,我到很多地方,见到我,就说,噢,你就是龙志毅啊,我读过《政界》这本书。 你们不是要让我从《政界》谈创作心得嘛,其实这个创作心得也不光是从它开始。整个我这个创作过程,称得上是心得的有这么几点嘛,一个就是,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一条,在实践里头,我这个创作里头,是最重要的一点。熟悉的东西写起来,才象这么回事。不熟悉的我不写。我的长篇有五部,我觉得跟我的生活都有很大的关系, 《政界》是写干部层面的,《末日》是写了我的本民族,《省城秩事》那是写云南,写起义,当时我在云南大学,学生自治会工作,参加了起义的全过程,我还是地下组织的成员。那时候我在云南大学学习,所以那个情况也是非常清楚,而且对云南的情况也是非常了解。另外还有两部,一部《冷暖人生》,一部《岁岁年年》,写知识分子,写知识分子干部,所以很熟悉。工人农民我也写过,原来写过一个农民的长篇,写过二十万字,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还没有修改完就遭到了批判,这种景况下,只能一火焚之。 所以我觉得第一个体会就是,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是创作的基础。我遵守一条就是,写熟悉的东西,生活中我有所体会的东西,不写那些我不熟悉的东西。《政界》出来以后,有些同志建议我,你干脆再写两部书吧,一部《商界》,一部《学界》,我说商界嘛做生意我从来没学过,写出来不三不四、不象,没写;《学界》嘛涉及到知识分子,但我接触的知识分子多半是干部里头的,教育界里头的不是很多,所以没写。这个恐怕也是一个业余作者的一种局限,不熟悉的题材就不顺当。这也算是一个心得嘛。 第二个心得嘛,就从这个写的过程里头来看,我恪守一条,就是文学是写人,文学是人学,这个话大概是高尔基说的,我觉得我始终都是贯彻了这个东西,从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个思想,这个思想也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基本点嘛,是不是,相信文学就是反映人,就是人学,写各种各样社会里头的人。我读《红楼梦》读得很多,我看到一些文章,说《红楼梦》是人学的范本,文学的范本,我觉得非常确切,《红楼梦》有学者统计过,一共写了六百零一个人,在整个《红楼梦》里头,其中嘞,着力刻画的是五十多个人,就是写得比较生动,栩栩如生的就有五十多个人,整个是写了六百零一人,他们各人都是有各人嘞性格啊,根据他们所处的地位,不管是主子、奴才,还是封建阶级的代表,或是叛逆者,性格各不相同,都非常鲜明。他们比较过后,说《红楼梦》写了六百多人,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写了五百七十多人。恩格斯说过一句,除了细节的真实,还要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个大概是我写作的恪守的一个原则。这个恐怕算是第二点吧。 第三一个心得嘛就是,要真实!这也是现实主义一个基本原则,必须要真实,真实不是照相,那照相嘛你还讲个艺术,真实是哪样,真实是现实生活的艺术概括嘛。所以真实的对立面,我是指那种,把人物写得象真空里头的人物,没有七情六欲的人物,不识人间烟火味。不管他是写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管是哪一种人,他都应该是真实嘞。啊,不能把先进人物,一写就是好象在娘胎里头他就是个先进人物,反之就是落后人物,坏人嘛,在娘胎里头他就坏。样板戏里头那些人物,最典型。那都是不识人间烟火的,我是反对那种写法。没有这么完整的人!有一种理论,如果你写共产党员嘛,你就必须按照党员应有的标准来写……如果写到缺点,写到共产党员的缺点,那好象就是歪曲了形象了,这不是现实主义的,那就是江青他们搞的叫高大全,高大全、三突出。这个高大全、三突出跟现实主义根本没关系。是吧,现实主义不是高大全,现实主义的真实,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必须是这个环境里的,有个性的。不管是哪一种人,都应该是这样。我认为,只有真实,才能够达到真善美的境地,真实才能出真情,才能出真善美。那种虚伪的,不识人间烟火味,那是一种娇情,不是真情,那就根本谈不上真善美。真实的才能感人,才能感动人,要说是有教育作用嘛,也只有真实的才能教育得了人。 第四一点嘛,我在创作上不赶时髦,也可能算是保守吧,我就是坚守熟悉的创作方法。你比方说八十年代初期,一下冒出很多所谓现代派啊,这样那样的一些东西,其实这些流派,在全世界来说,也不是新鲜的,十九世纪就开始的现代派嘛,因为中国,种种原因嘛,建国以后是封锁了,建国以前从三十年代到四九年那一段呢,还是现实主义占主流地位。所以那些派别,那些现代派什么的,没有在我们国家形成一种潮流,所以不熟悉。到了八十年代一开放,哗啦啦进来了,进来了,我们要去学一学不是不可以,也许有人有这个能耐,我就没这个能耐。 …… 我们听着先生娓娓道来,有民族的、历史的、文化学意义上的多方见解。关于文学创作,先生表现出了强烈的人文关怀,整个采访过程中,我们感受着先生的诚恳,也愿意从中受到教益。他详细地跟我们介绍了《王国末日》的整个创作心态和创作过程,同时还给我们讲述了彝族的历史变迁,和这种变迁的必然,让我们也跟着他的思绪,一起回到了彝族的历史。 采访结束了,在我们的要求下,先生向我们赠送了他的作品,签了他的名字之后,他跟我们说,至于你们说的,我的作品从来不涉及爱情故事,这个不对,我的作品涉及爱情题旨,《岁岁年年》里就涉及。先生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甜蜜一脸的青春,我们接过他赠送给我们的书,感觉手上捧着的不是书,而是先生曾经走过的岁月,那些岁月中有苦难,有艰辛,当然也有我们迫切要了解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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